鑰匙轉入鎖孔、推開那扇油漆有些剝落了的鐵門,一雙黑色低跟女鞋整齊地擺放在玄關,空氣裡飄散著似曾相識的淡雅香水味。 

踏上褐色木質地板,一陣香氣自室內傳出,蒸騰的熱氣夾雜著茶葉的清香,冉冉裊裊、緩解了那股雨前悶熱的氣息和莫名的浮躁。 

走進客廳,桌上擺著那套忘記是多少年以前去德國旅行時帶回的瓷製茶具;

沙發上坐著的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在杯緣留下一圈淡淡的唇印,然後轉過頭。

「好久不見,厲旭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夜幕降臨,樓房上點著燈的窗一個個暗了下來,小區裡只剩幾支橙黃色的街燈還亮著。

曹圭賢坐在自家大樓底下庭院裡的長凳上,吸了一口夾在指間剛點燃的菸,好嗆。

做歌手之後為了保護嗓子幾乎沒什麼碰過這東西,只在偶爾跟朋友聚會時抽個幾口,有了年紀後顧慮健康更是完全戒斷;但突然,不知哪來的衝動讓他在半夜從家裡跑出來買菸,結果抽了後不但沒有暢快的感覺還被嗆得半死、眼淚都咳出來了,到底是誰說出抽菸可以減壓這種不像話的理論。

「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?」耳邊響起那極具威嚴、鏗鏘有力的低沉聲道。

出於本能,曹圭賢快速按熄了菸頭、將右手藏在身後,像做壞事被發現的小孩、眼神心虛地飄來飄去。

「別藏了,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會碰這東西,只是以為你戒了。」緩緩抬起眼,父親正站在自己面前;摘下臉上掛著的老花眼鏡,因年邁而不再銳利的目光如冬日乍現的陽光那般溫柔和煦、帶著點慈祥的意味「你有心事嗎?」

「沒什麼,只是一時興起。這東西果然不適合我,還是喝酒好點。」

「從你結婚後,我們好像沒什麼機會一起喝酒。要不,去巷口的小店喝一杯?」

曹圭賢點點頭、站起身,輕輕繞上父親的手臂攙扶著,父子倆並著肩同時邁開腳步。

 

過年時節,深夜時分本該熱鬧嘈雜的小店此刻十分冷清;

老闆窩在廚房邊的椅子上打盹,被推開店門時玻璃撞擊鈴鐺的清脆聲響給吵醒,打了個哈欠才懶洋洋的起身,送上菜單和空酒杯。

要了幾瓶燒酒,熱騰騰的辣炒年糕和魚餅湯上桌,曹氏父子呼嚕呼嚕吃著熱食,收音機裡廣播電台播放著懷舊抒情歌。

「醫生怎麼說。」曹英煥示意兒子將兩人的杯子斟滿。

「是產前憂鬱症。」舉著酒瓶的手懸在那兒,曹圭賢鎖著眉、深幽的表情彷若嘆息,有著說不清的繁雜紛擾「智律擔心自己的體質不夠健康、孩子沒辦法平安出生,即使前幾次產檢數據都正常。我想讓她去醫院待產,有專業的醫護人員照顧能讓她比較放心、症狀也許會慢慢好轉一些。」

「住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?」

「過完年後就入院,手續什麼的都準備好了。」

「以後多花點時間陪智律吧,身為丈夫有責任照顧好妻子的身體和心。懷著孩子的女人很辛苦,比較敏感、容易胡思亂想,所以不管再無理也都多讓著她、體諒她一些吧。」

「嗯,我知道。」

收音機裡的歌曲播放完畢,電台DJ以輕柔的晚安曲和聽眾道別;桌上的酒瓶空了大半,曹英煥放下筷子,將剩下的酒全部倒入自己杯中,痛快飲盡。

「爸爸還是別喝太多,對心臟不好。」

「從上次心臟病發作後我節制很多了。這種程度沒問題,別忘了好酒量是誰遺傳給你的。」

阻止不了曹英煥高昂的興致,曹圭賢只能盡責扮演好倒酒擔當這個角色,在父親嚷嚷著杯子怎麼又空了之前把酒斟滿。

他隱約感覺到父親似乎在心裡思量著些什麼,似乎有什麼想說的話正藉著酒精醞釀著情緒。

空瓶一字排開,幾巡下來父子倆都已是半醉。出了店門,結完帳的曹圭賢將皮夾塞回褲子口袋,握著的手一個不穩、皮夾落在地上翻了幾圈,一張照片從夾層裡掉了出來。

他彎下腰,這個皮夾用了十幾年,沒有按時清理內容物的習慣、夾層裡塞了些什麼東西連他自己都不記得。伸手拾起,這才看清楚影像裡的輪廓,是兩個男孩的合照。前面的男孩比著剪刀手、後面的男孩摟住他的肩,笑得燦爛。原來自己一直留著這張照片啊,他愣愣地盯著手裡的合照,察覺父親站在自己身後觀望時才趕緊塞進口袋裡。

「走吧。」他說,牽上父親的手臂。卻沒捕捉到此刻父親臉上所顯露出的深意。

 

回到大樓門口,曹英煥停住腳步。本該肅然靜謐的冬末夜晚,在這一刻滿是喧囂。

沉默許久,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轉過身語重心長道「圭賢啊,老實告訴我,跟智律一起生活,你覺得快樂嗎?」

瞬間,曹圭賢感覺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重擊似的、腦袋一片空白,埋藏在內心深處不願去探究的那些部分一下子被挖掘而出、血淋淋的剖開,毫無防備、無處可逃。

「爸爸怎麼會這麼問,難道不喜歡智律做您的媳婦嗎?」保持鎮定的語氣,嘴角卻不自主的顫動著。

「不論是你或是雅拉選擇的對象,只要能夠幸福的生活著,我跟你們的媽媽都沒有道理不喜歡。你們都不年輕了,找到理想的對象結婚生子,是我們做父母的最感到欣慰的事。可是圭賢,你並不快樂啊,這樣我怎麼能放心呢。」

曹英煥嘆息著、抬起頭,過往零碎的片段從眼前高速奔馳而過。

十八歲的兒子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,臉上洋溢著滿滿甜蜜,完全是個沉浸在青澀戀愛滋味裡的傻小子。進入二十代的兒子,事業蒸蒸日上,外表增添幾分成熟的魅力;出道多年卻沒傳過一次誹聞,甚至有誹聞絕緣體、母胎單身偶像這樣的稱號和傳聞。幾次試探性地詢問,得到的答案幾乎跟報章雜誌上的訪談內容相同。現在是努力衝刺事業的階段、自然會將全部的投入心思在工作上,行程繁忙吃飯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了又怎麼有心力談戀愛呢。

那時候的曹英煥是這麼認為的。但這一切合理的認知卻在一夕之間崩毀。

在他看見自己的兒子注視著某個孩子時,那樣溫柔炙熱、認真而堅定的眼神。嘴角揚起美麗的弧度、眼裡溢出晶瑩的柔光,他們凝視著彼此露出淺淺笑意,沒有言語、沉溺在那種心領神會的愛戀和默契中,空氣裡的每一粒分子都是幸福的味道。

當下,極為震驚的曹英煥在平復了情緒後選擇無聲地離去、選擇視而不見。不會的、一定不是那樣的,他一次又一次這樣催眠自己。

從那之後,他開始替兒子安排相親,明著暗著催促他趕緊交個女朋友;但這小子倔強得很,總是用各種藉口推託,一次也沒乖乖聽話過。

「我錯了,以為裝作沒看見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,不該存在的事實也會隨著時間被遺忘、最後消失;也不知道你的執著是像誰,到現在都沒變過。」

「爸爸您......一直都知道嗎?」

「你這孩子嘴巴再伶俐、再會掩飾偽裝,眼神終究騙不了人。」想起剛才瞥見落在地上的那張合照,眉宇間流露出無奈的哀傷「你還愛著那個孩子吧。當初願意接受相親,是因為智律和那孩子的神韻有幾分相像吧。」

兒子終於和相親的對象見面,開始約會、戀愛,最後選擇了這個美麗溫婉的女人步入禮堂。

曹英煥以為這樣就是完美的結局了,但是當他看見婚禮上牽著新娘的手、宣讀著誓言的兒子,那不再充滿光亮和色彩的眼眸時,他心存疑慮,這真的是兒子幸福的歸屬嗎?還是真正的他,早已將自己的真心埋葬,如塵埃般殞落消散。

「為什麼不向我們坦白?」

「不只一次我有過想要坦白的想法,但這是一旦說出口就會鬧到翻過來的大事,他也有他的考量,所以我們一直藏著。況且,如果當時我向您坦白了,您能夠接受嗎?」

「不,我的確不能。但如果知道你會因此而得不到幸福,我會動搖。」曹英煥轉身背對著他,把兩隻手擱在後頭、仰望著漆黑的天頂「你有沒有想過,或許我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頑固,也沒有那麼脆弱。」

撈出口袋裡皺成一團的相片,男孩精緻的面容映入眼底;曹圭賢溫軟的笑著,心柔軟了下來,同時泛起一絲微微的酸楚。

「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,總是顧慮著別人的心情,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會受傷。我們的感情是一場賭注,要付出的代價太大,所以他寧願放棄我們的感情,也不願意做出可能會傷害到身邊任何一個人的決定。」

他就是這麼傻的一個人。

「那麼智律呢?放不下那孩子的你,最後還是選擇智律的理由是什麼?」

「曾經我以為自己得到了幸福,最終卻還是離我而去。我很相信命運,對我來說智律是命中註定的存在,是她讓我能試著相信自己會再一次得到幸福。只是我們還沒走到那一步,是我努力得不夠,對過去留戀太多、對未來不夠堅定。現在我想好好彌補,雖然不知道屬於我們的幸福會是什麼模樣、該怎麼做才好、我是不是真的能夠做到,心裡有著這樣的疑慮和恐懼,但我不會逃避。智律是我決定要共度一輩子的人,她是我的妻子,是我一生的責任,我在婚禮上發過誓的。所以我會盡力讓一切圓滿,努力學習怎麼好好去愛一個人,學習做一個合格的好丈夫、當一個好爸爸。」

也要學習怎麼跟我的記憶和平共處,最後完美的道別。

 

大樓底下厚重的鐵門半掩著。曹雅拉貼著牆站在門後,雙眼盈起一層白霧。

半夜醒來到廚房喝水時,發現桌上的鑰匙不見、外頭玄關裡的鞋子少了兩雙;

披了件外套下樓,從大門的縫隙往外看,父親和弟弟正站在門口說著些什麼,就這麼非本意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。

那一字一句提醒著她以為可以逐漸淡忘的那份愧疚,剜著她的良心,隱隱作痛。

 

 

 

 

 *

 

聽完曹雅拉的轉述,金厲旭沉默不語,瞳孔裡沒有焦距,臉上沒有一絲波動、讀不出任何情緒;過了許久才慢慢轉動眼珠、和她對上視線。

「怒娜告訴我這些是為什麼?」語氣平靜而冰冷。

望著那副冰霜似的眼,曹雅拉緩緩從沙發上站起身,走向坐在面前的金厲旭,突然的彎下膝蓋,在他腳前的地板跪了下來,同時激起金厲旭眼裡的波瀾。

「我想跟你道歉,是我做錯了,以為這樣就能避免紛爭、以為這樣圭賢就能得到幸福,卻因此讓他變得不幸,也對你造成了傷害。厲旭啊,怒娜真的錯了,這些年來我一直對你感到愧疚,卻仍然堅持自己沒有做錯、沒有向受到傷害的你傳達過歉意。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,我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,只是想著一定得真心跟你道歉,不然我這一輩子都會不安。對不起、真的對不起......」

曹雅拉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裡一抽一抽的啜泣著,嘴裡斷斷續續說著對不起,全身顫抖;金厲旭從椅子上起身,慢慢蹲下、用膝蓋坐在她面前,伸手替她順了順附在臉頰兩側凌亂的髮絲。

「怒娜不必說對不起,這是我跟圭賢的選擇,我們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,沒有後悔或是責怪別人的資格。」那聲音是如此的乾淨清冽、柔和得令人想哭「如果得到我的原諒能讓怒娜覺得好過一些,我可以坦白的說,雖然曾經因此而感到痛苦過,但我從來沒有怨恨過怒娜妳,這是真心的。」輕輕握住她的手,手裡的溫度撫慰著那顆不安的心「圭賢他正在努力讓自己變得幸福不是嗎?請多信任他一點吧怒娜,也給他多一點支持,他可以做到的。」

曹雅拉抬起臉,望向那雙晶亮澄澈的眼睛,彷彿未曾沾染世上任何紛繁,那樣的純粹而溫柔。 

 

  

是夜。

輾轉難眠的金厲旭走到窗邊,望著窗外如墨的寧靜夜色;

在返回首爾夜車上的曹雅拉擦乾眼淚,車窗外、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方,是燈火闌珊的仁川夜空;

醫院病房裡悄然無聲,曹圭賢替妻子拉高棉被,轉過身倚靠在病房小小的窗台邊,凝望遠方染著都市燈紅酒綠的未眠天空。

同樣的時間、同一片天空,各處一方的三人各懷心事,在同樣的孤寂裡蔓延開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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