啪啦—

寂靜的病房裡,什麼物品墜落而下、清脆的碎裂在剛用消毒水清潔過的塑膠地板上。

曹圭賢轉過身、緩步走了過去,彎下腰,用毛巾覆蓋著拾起那只碎出幾道裂痕和撞缺了一角的玻璃杯。

「對不起....」李智律靠臥在病床上,垂下眼,失去力氣抓不緊杯子的那隻手還懸在那兒。

「沒關係,收拾乾淨就行了。」曹圭賢抬起頭,朝她溫溫一笑「再睡一下吧,昨晚不是沒睡多少嗎。我會待在這裡,安心睡吧。」

「嗯。」

丈夫溫柔醇厚的嗓音令她安心不少,緩緩閉上眼睛、放鬆身體;意識變得輕飄,一點點細微的聲響都會被聽覺放大,玻璃碎的堆疊碰撞、橡膠鞋底和地板接觸的摩擦聲、病房裡心跳儀不間斷跳著的單音,在耳裡劃下尖銳的痕跡,那不只是在夜晚現身的夢魘闖進她的意識、掠奪所有感官。

忽地,她睜開眼,丈夫正擔憂的望著出了一身冷汗的自己,用寬厚的大手握住了自己冰涼的手,那樣的溫度卻很突兀。

「怎麼了?又做噩夢了?」曹圭賢輕聲問道。

妻子臉上的驚愕和手裡的冰冷都不是第一次。反覆的噩夢無法安穩入睡,無止盡的恐懼焦慮、無來由的悲傷,他的妻子正被名為『產前憂鬱症』的惡魔日夜折磨著。

「我又夢見了我們的孩子。是個男孩,眼睛很大很漂亮。但是....」妻子吶吶的說著,全身顫抖不止「他沒有呼吸和心跳,血淋淋的躺在手術台上,還來不及聽見他的哭聲、抱抱他感受他的體溫,他就.....」

「那只是夢啊。前幾天檢查的結果說孩子很健康不是嗎?別胡思亂想,不會有事的。」

「我好害怕、害怕會失去他。這樣的恐懼每天不斷重複,我覺得好痛苦,快要撐不下去了....」

妻子憔悴近乎崩潰的神情刺進眼底,曹圭賢握緊她的手、低下頭,用幾秒鐘的時間消化情緒,接著抬起眼,臉上維持著平時一概的鎮定溫和。

「聽我說,智律,我們的孩子很健康,他不會離開我們。這裡有專業的醫生和護士照顧,我們的孩子會平安健康的誕生。不要害怕、相信我,好嗎?」

看著丈夫眼裡的柔和,李智律有些恍了神。眼前的人像太陽一樣散發出光芒、一圈圈光輝好似溫柔的擁抱,自己卻感受不到熱度、也觸不及那副懷抱。

「圭賢,」她鬆開那雙緊握的手,向後微傾拉開了一些距離,用沙啞帶著哽咽的嗓音說出埋藏在心裡艱難的話語「我想,我是真的生病了吧。有了孩子後的這段時間,腦中一直出現奇怪的想法。你對我很好,能和你結婚、做你的妻子,我覺得很幸福;但我總是會有『你並不屬於我』這樣的感覺,無論多靠近也走不進你心裡,也許哪天你會突然消失在我的生命裡、離開我,一直被這樣的想法給困擾著、也做了很多悲觀的想像,甚至產生了『肚子裡的孩子不屬於我、最後也會離開我』這種可怕的想法。這樣毫無根據的想法對你來說並不公平,對我們還沒出生的孩子也不公平,但我就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。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,卻不知道該怎麼辦,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地感到痛苦.....」

「作為丈夫卻沒能好好守護妳、讓妳產生了那些想法而感到辛苦,對不起。」曹圭賢站起身、輕輕地環住妻子消瘦窄小的肩膀,語氣飽含歉意和真摯的祈求「是我做得不夠好,沒能給妳足夠的信任和安全感。我會加倍努力去彌補那些不足,會一直在這裡、絕對不會離開。所以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,也請再堅持一下,為了孩子也為了我,拜託了....」

「謝謝你,圭賢.....」把臉埋進丈夫的懷抱,李智律抽抽搭搭的哭泣著。

此時此刻她只想依靠著這個男人。只要這個男人還在自己身邊、沒有放開自己的手,就是能夠相信的吧。

 

 

 

待李智律入睡後,曹圭賢替她蓋好被,拿起床邊桌子上的車鑰匙,打算回家替妻子帶些換洗衣物過來。

一走出病房,門口倚著牆站著的身影讓他停住剛跨出的腳步。

「噢?厲旭?」

那人朝自己淺淺一笑,手上提著水果禮盒的袋子。氣色看起來不錯,身形卻似乎比一年前最後一次見面時清瘦一些;身上獨有的淡雅香氣襲來,讓心臟緊了一下,空氣裡刺鼻的消毒水味一瞬間消散。

「我是來探望弟妹的。她現在在休息吧,我就不進去打擾了,再麻煩你代我向她問候。」說著,將手中的帶子遞了過去。

「我會好好轉達你的心意,謝謝你。」接過袋子,曹圭賢微微頷首示意,把東西拿進病房裡放好後再次走了出來。

「既然來了,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?」

金厲旭搖搖頭。

「那,接下來你準備去哪裡?我要回家一趟,順便載你一程?」

金厲旭再次搖搖頭,望著他,似乎在思考著什麼;下一秒忽地伸出手、抓住了他的手臂。

「跟我走。」

小小的身版有著不容拒絕的氣勢和力道,不給他任何一點思考的時間,就這樣被拖著往前走。

「呀、厲旭啊,你要帶我去哪裡?」

 

到了電梯前,金厲旭停下來、轉過身和他對上視線。

「對你來說,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?是要好好思考怎麼履行你對弟妹的承諾。」

「剛才....你都聽見了?」

聞言,曹圭賢有些詫異;金厲旭朝他點點頭、略為尷尬的移開了視線。其實只是想著來探病,卻非本意的聽見了那些對話。

默然中,兩人各自思忖著些什麼,在心中揚起陣陣波瀾。

「圭賢啊,」捉住手臂的掌心微微發燙、多了些力度「其實你連該怎麼做的想法都沒有吧?只是有想要努力做好的心意卻沒有朝著正確的方向去做,那些不足會一直存在。」

「我的確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。用盡全力想要做好,情況卻始終沒有改變,好像不管怎麼做都沒有用,有時候甚至會有想要放棄的念頭....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行這麼做,即使心中存有疑惑、感到無力或是沮喪,那都是我必須面對、不能丟棄的責任。」

曹圭賢垂下手,眼裡浮動著深沉且極為的複雜卻又難以定義的情緒;金厲旭凝視著眼前的人,仔細捕捉那些無以名狀的思緒,內心百感交集。

記憶中那副烏黑漆亮、好似裝載著滿天星斗的光亮眼眸,如今卻是殞落的黯淡;曾經的自信風發,被日月年歲的滄海桑田給弭平,彎翹的嘴角不再是笑意滿盈的餘裕溫軟。

這個人並不是如同自己所想像的那樣好好過著日子。以為已經得到的幸福,只是為了讓自己放心、能夠徹底放下過去而構築出的假象。

他們都需要某種方式、某個答案,替彼此的生命找到出口。而或許,這是他現在能替曹圭賢做的,唯一一件正確的事。

頃刻,曹圭賢打破沉默,勉強地拉開一個笑容「吶,不用擔心我啦,再多花些時間一定會找到解決的辦法、讓那些不足都消失。」

說話的同時、叮的一聲,電梯門開啟。

「上次你幫我找到作曲的靈感,這次就當作回報。」金厲旭拉著曹圭賢走進去,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前按下關門鈕。

「厲旭啊,我....」

「什麼都不要問,跟我走就對了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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